明公的飯局
黃肇松
原載2009.11.18中國時報
原載2009.11.18中國時報
「雲山蒼蒼,江水泱泱,先生之風,山高水長。
這是宋代改革派名宦兼文學大師范仲淹評嚴子陵的名句,歷史上擔當得起如此崇高評價的人物並不多見,而貢獻台灣新聞界、新聞教育界及社會整體逾一甲子的老報人葉明勳先生(明公)則當之無愧。他一輩子不求名利,卻是台灣現代化和民主化的見證人和推動者;他一生豁達真摯,與人為善,但針貶時政是大是大非,臧否人物則是鐵面無私。
明公主持過的公民營媒體、傳播機構、廣告公司、公益團體、媒體監督組織及新聞教育機構難計其數,沒有一家是他的「私人產業」,但他卻像一棵大樹庇護他同時代的人和後進者,筆者是其中一位,深受明公的照顧與指導。筆者在民國八十年代主持報社編務期間,明公曾多次提醒要注意報導的正確,他說:「一名醫生誤診醫死一個人,固然令人心痛,一篇錯誤的報導卻可能影響成千上萬的人,而且終身難以回復。」
有幸與明公結緣三十年,最懷念的是明公的飯局。明公結交之友人遍及新聞、教育、政治、企業、文化及各界,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召宴一次,通常是晚宴,席開一桌,讓大夥圍坐暢飲、歡敘別後。多年來,筆者獲邀與宴次數不少,逐漸變成常客。在眾人酒酣耳熱之際,常想起李白「春夜宴桃李園序」的破題:「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。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」跟李白一樣,明公召宴,是希望大家珍惜當下多作聯繫,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煩惱憂愁和無謂的爭執之上。
李白請客,作何準備,已難考證。明公召宴,則甚為考究。宴會前數週,廖秘書致電邀請、寄奉請帖,宴客當天再電話提醒。地點要適中方便易找,老人家說:「客人願意來已經很給面子,不能讓人遍尋不著。」菜餚不講求大魚大肉,著重清爽營養有特色。酒必備佳釀數樽,讓賓客各取所需,否則何以「飛羽觴而醉月」?入座時依名牌為之,「以免浪費時間在讓座上」。所以,明公宴客的種種考究,是要做到「以客為尊」,事實上也是一種生活教育,但當今有多少人做得到?
李白的飯局,當高談轉請之際,會要求賓客「不有佳作,何伸雅懷?如詩不成,罰依金谷酒數。」當筵選韻作詩,現代社會已無可能,但「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飯」,明公在宴席的初階段,也會就時事中有關政治、經濟或社會面向,提出三兩個問題,請大家表示意見。在眾人高談闊論之時,明公總是耐心傾聽,有時並不回應,但有時總結評論,總是擲地有聲。譬如他曾評論一些政壇人物在關鍵時刻喜歡多言,卻不能把握重點,往往出語鄙俗,擦槍走火。「難道位居要津,就無所不知、無所不曉,這是否欺人太甚?」這番話,聞者無不動容。
李白宴席中常有罰酒的規矩,明公不罰酒,因為他說他是「自由主義者」,而是在宴席中場之後,用「道德規勸」來賓打通關,有時還笑稱「要計時,不容打混。」這總是宴席的高潮,而佳賓們不管酒量好不好,總也是興高采烈的輪番敬酒。明公也喝,來者不拒,但每次乾杯以一小杯紅酒為限,儘管如此,對九十幾歲的老人家仍是不小的「挑戰」。筆者因養病,戒酒已半年,對明公為不讓賓客掃興,而勉力為之的情懷與包容,感念特深。他老人家一向包容我在宴席上的「嘎噪」。
細心的賓客不難觀察明公飯局的變與不變。不變的是賓客一直是以新聞界和學術界為主,並且不斷的出現新聞界的新臉孔。有所變化的是,過去十幾年,賓客中來自各行各業的傑出女仕增加不少,明公比較「偏心」,從不要求女賓喝酒。此外,近年來,明公宴請外籍學者的頻率較高,像是來自柏克萊大學、哈佛大學及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名教授都是明公的座上客。明公的飯局也作了不少國民外交。
明公待人真摯,廣得人緣,宴會賓客不分藍綠,他曾說:「有人才,社會才精彩,所以人才是彩色的,都值得關注。」更特殊的是,明公飯局的主賓常為職場或官場的卸職者,不管是退休、辭職、甚至遭免職者,都受到關懷、得到溫暖。這種真誠的長者風範,在當今社會已難覓尋。
在公共場合,明公看起來是不苟言笑,但在宴席上的明公則是幽默風趣。近年來他常對賓客說「我是八百完人」,因為台灣九十五歲以上的人瑞粗估有八百人。而今,明公豁達自在的走完九十七年的圓滿人生,留下台灣新聞界的一頁傳奇,也留下所有媒體人的共同記憶。
明公,您好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