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爺爺與葉明公
黃肇珩
2017.5
2017.5
我曾兩次採訪蕭同茲先生的新聞,一次是八十壽宴,一次是人生告別。這一喜一哀的報導,都是葉明勳先生交給我的任務。我是中央通訊社記者,比明公約晚了20年加入這個大家庭。
1973年10月的一個晚上,我接到葉明勳先生電話:肇珩,我是明勳,11月3日晚上你有空嗎?
是,有空。
請你來參加補慶蕭先生八十大壽聚會,我會寄請帖給你。謝謝。
葉明勳先生,大家都尊稱他明公。是新聞界的大老,中央社播遷台灣的奠基者,他有秘書,但是,我常接到他親自打來電話,就像上面的一段對話,明確、簡要交代事情,素不多言。
1973年11月11日,明公來電話,很匆忙告訴我,蕭先生走了。
我真希望我聽錯了,這怎麼可能,八天前,他和我握手時對我說,你是中央社最年輕的一代,還告訴大家是孫輩,該叫他「爺爺」。
我進中央社的時候,蕭先生已離開中央社,但是,我深深感受到社裡仍信守著蕭同茲社長「平凡的實踐」的精神;每一位老同事談到老社長,都溢滿崇敬、悅服和懷念,而且沒有微詞,這是何等的不易。漸漸地,蕭爺爺在我的心裡塑起了一個影象:有魄力、有遠見、胸襟廣闊、知人善任、肯關懷人又能體諒人。
當這個影象變成實像時,我已看不到蕭三爺的當年雄心、豪氣,也因此他顯得更豁達、更雍和,斯文又從容。
那天晚上,在台北嘉新大樓頤和園飯莊,擺了四張大圓桌,擠得滿滿的。他老人家被包圍在中央社三代同事的祝福聲浪中,再一次帶給這群敬愛他的老友、子姪們兩小時心靈相通的歡聚、誰也想不到這是他最後一次的贈與。
在熱烘烘的祝壽晚宴中,我被安排坐在蕭先生右手邊座位,他說,你年輕,記憶力好,我要告訴你一些我的為人處事的經驗,你好好記下來。
第一次蕭爺爺教我處世之道,第一次我聽他談起他的成就,他說,那只是小小的成就,也是最後一次,我面聆他老人家的教誨,聽他憶往講故事,寫了一篇「
灶披間的成就」。
第二次,1973年11月25日,我站在他的靈柩前,瞻仰遺容,鞠躬致哀。我以中央通訊社記者身分,採訪報導告別式全程,寫了一則「
開弔那天」新聞。兩篇採訪報導,明公都給予嘉勉,也得到他的鼓勵和肯定。
漸漸地我體會到蕭三爺、葉明公,他們由部屬關係隨著時間、情感的累積,有著父子般情誼。
1974年4月1日,中央社成立50周年,海內外同仁和社友,為了紀念蕭先生對中央社和新聞事業的貢獻,舉行蕭同茲先生銅像揭幕典禮,籌備成立蕭同茲先生文化基金會,設立蕭同茲新聞獎學金。這座銅像在過去四十多年,安放地點幾經轉換。我問老同事,她去打聽,帶我到窄長的社史室,銅像置放地上,沒有了底座,我只好蹲下、合十,向蕭爺爺致敬、稟告:委屈您了,在這裡比較安全。
1974年11月20日,財團法人蕭同茲先生文化基金會正式登記設立,註明:永久存立,財產總額新台幣10,000,000元整。來自捐助。
我的了解,這筆基金除了蕭家贈與,大部分是葉明勳先生向各方捐募來的。
基金會的代表法人是董事,歷屆董事都是具有各方面專業,有大老級,也有年輕的一代。葉先生被推為第一任董事長,他持續為基金會奉獻了三十五年,一直秉繼蕭同茲先生遺志,以宣揚文化,振興學術,培養人才為目的。每次開董事會,明公一定是最先到,最後離開,站在門口迎送董事。他主持會議明快而有效率,一小時內結束。然後是輕鬆、自在的自助餐會,數十年不變。
明公的思想很年輕,修為卻有傳統知識分子的內涵與風骨,令人敬佩。
我和前中央社社長黃天才,多年來擔任基金會設立的大學新聞院系獎學金評審工作。這項新聞獎學金從1986年獎助八所新聞專科及大學,至2008年增為十四所新聞大學及研究所,沒有間斷。每校提出兩名品學兼優學生,甄選一名,每名獎學金新台幣三萬元,1994年增為五萬元,受獎學生約三百多名。在那個年代,三、五萬元對一個學生頗有幫助,尤其是清寒學生,從得獎人的來信中得知,有的用於繳學費、有的買參考書、有的解決一個月的生活費等等。每接到受惠學生的感謝函,明公會影印寄給我,分享他苦心、執著耕耘的成果。
在評審過程中,先由天才社長和我,分別對同一校兩名申請人的在校成績和自傳,提出評審意見,如果相同,明公都會表示同意。有時候我們看法不很一致,明公裁決時,通常會決定給更需要這份獎學金的學生。他從不多言,給予我們充分的表達、百分之百的信任和尊重。評審結束,他把得獎名單念一遍,確定。我們完成任務離開時,他堅持送到電梯前,道聲:謝謝你們。他從容不迫,有條理、有效率處理事情。
明公是一位非常有智慧的傾聽者、仲裁者。
我們也應邀擔任明公主持的大同文化基金會設立的法律、歷史、新聞、公關四項獎學金的評審。
很長一段時間,每年十月至十一月間,我們都會和明公見兩次面,評審兩項獎學金。
2008年5月9日在台北國賓飯店,明公主持大同文化基金會董事會,握別時,他要我留下。我們相對而坐,這次,我是傾聽者。他說,他已九十六歲,年紀大了,體力、精力都不如前,必須卸下這兩項獎學金董事長任務。你是擔任這兩項獎學金時間最長,很少請假,也比較了解董事會的情形。最後他提到近十多年來,因利息一直調降,獎學金名額和金額相對提增,靠利息收入,無法支應。他還說了一些感謝我幫基金會募款的話。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,他老人家為甚麼跟我談這許多基金會的事。他離世以後,我慢慢體悟了一些。
這是明公最後一次主持董事會議。
2008年11月4日上午,天才先生和我到台視監察人辦公室,評審蕭同茲先生新聞獎學金,他照例送我們到電梯口,一邊拉著天才社長一邊拉著我的手,面向黃社長說: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。他嘆了口氣。天才先生趕快打斷他的話,你不能這麼說。我說,夕陽餘光更光芒。這是第一次聽明公說這麼傷感的話,也是他對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。他向我們道別。
蕭爺爺,葉明公,他們見證了台灣一個時代的新聞史,也留下了情義相交新聞人的典範。謝謝您們 !